“大树李子晒经关,白马抬头望河南,八里平夷到大湾,一进深沟五洞桥,坪坝窑厂双马槽,尖茶陡坡到海棠。”
循着这首流传百年的古老歌谣,我们从南方丝绸之路灵关古道进入凉山的第一镇——海棠镇出发,踏上了“茶马古道清溪关段”的徒步之旅。
甘洛县海棠镇,旧时因多植海棠花而得名,今又因城廓形似海棠叶而其名远播。海棠古镇距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,它坐落于甘洛县西北部,是经由南方丝绸之路灵关道进入凉山的第一重镇与重要关隘。海棠古镇依山傍水,气候宜人,冬暖夏凉,山清水秀,是大自然精心雕琢下的一块璞玉、一方净土,静静躺在温润的岁月里。
海棠镇全景。
时光褶痕
“青石道上光阴过,千年历史凭谁说。”
晨雾未散时,我们已经站在古道的第一块青石板上。古道两旁草木葱茏,还未消逝的露水顺着草叶静静滑落,在凹陷的蹄印里聚成一个个水洼。那些深浅不一的坑洼水痕,正如同写在这片土地上的古老密码,那是马帮铜铃摇落的星辰,交织着背夫木杵叩问的回声。当目光迎着晨风拂过古城墙前斑驳的界碑,苔藓下忽而浮出“建元三年”的字痕,风烟缥缈,恍惚中,那一串串远自汉代的铜铃声在耳边回荡,仿若张骞带领着他的驼队穿越历史的烟云款款而来。
云海在崖山峭壁边翻涌,将古道裁成一条浮空的绸带,湿润的岩壁上,和煦的天光中,几枝野杜鹃旁逸斜出,花瓣落在石刻旁,竟与传统的蜀布纹样交叠成古今呼应的奇景。
当金乌开始西斜,转过一道苍翠的山弯,背阴处的石壁也渐渐沁出凉意。苔衣覆盖的陡崖岩石间,似乎还黏着半片风干的茶叶。这让我想起三年前在海棠镇遇见的曲木什哈老人,他擦拭铜烟锅时,烟袋里总会飘出大渡河谷野茶的气息。他的祖父曾是最后一代背夫,羊皮褂的褶皱里永远藏着半块盐巴,说是在山坳里摔断腿时,靠舔盐粒撑了三天三夜。
日暮的山风掠过珙桐林,摇落几枚鸽子花,恰巧跌进石隙里的马蹄铁。这是当年马帮特意卡在岩缝中的路标,经年累月竟被树根包裹成琥珀。我蹲下身,看见铁锈里嵌着半粒青稞,不知是哪个疲惫的马夫洒落的晚餐。远处传来岩羊的呦鸣,峭壁上它们踏出的新径与古道时近时远,如同历史与现实相拥跳动的“双人舞”。
夜色缓缓漫过清溪关,蜿蜒绵亘的古道在松山鹤岭里幽微明灭。等到农户们点燃灯火时,从山顶放眼望去,火光里依稀浮现出丝绸卷轴上的“灵关道”舆图。在旷远的星空下,摸到界碑背面浅浅的刻印——那是千年时光留下的褶痕。
马帮传奇
“马铃声随尘烟尽,盐马道上洒花魂。”
此刻东方既白,我手中的铜灯也开始发烫,灯油槽里凝结的松脂竟渗出清香,街角新开的民宿亮起红灯笼,当地老人正用彝汉双语为我们讲解着墙上那几张老照片背后的故事——
那个清晨,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古道上,马帮的汉子们已收拾好行装,准备踏上新的旅程。驿站的老板娘站在门口,目送着他们远去。马帮的铃声渐渐消失在晨雾中,只留下古道上的青石板,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,诉说着千年的故事。
杨三爷紧了紧腰间的酒囊,眯眼望向雾中的山道。他的马帮有十二匹骡马,驮着蜀锦、盐巴和茶叶,要翻越海棠坡,去往滇缅边境。这条路,他走了三十年,每一块青石板上的凿痕都熟稔于心。骡马的蹄铁踏在石板上,溅起细碎的火星,像是撒了一路的星子。
转过一道山堑,雾气渐散。山道旁的野海棠开得正艳,花叶上还凝着一些晶莹的露水。杨三爷记得,二十年前的一个雪夜,他就是循着这些海棠花,带着马帮躲进了岩洞。那夜的雪下得急,骡马冻得直打哆嗦,是洞里的温泉救了他们的命。自那以后,他总要在海棠坡歇脚,给骡马喂些草料,自己也喝上一碗苦丁茶。
正午时分,马帮终于来到海棠镇。镇上的老驿站还在,青瓦上爬满了时间交错的苔痕。老板娘提着长嘴铜壶迎出来,铜壶嘴还冒着白腾腾的热气,她像往常一样斟了大碗茶,杨三爷接过茶碗,茶汤里浮着几片海棠花瓣,香气悠远而清冽。
驿站里坐着几个彝家汉子,正在整理马鞍。他们是往北边去的,驮着缅甸的翡翠和象牙。两个马帮的汉子们围坐在一起,交换着路上的见闻。彝家汉子说起大渡河上的悬棺,说那棺木上刻着海棠花,每逢春分就渗出香气。杨三爷听得入神,手中的茶碗渐渐凉了。
清溪峡古道遗址。凉山州新闻传媒中心资料图
日头偏西时,马帮又要上路了。老板娘塞给杨三爷一包海棠蜜饯,说是路上解乏。骡马驮着重物,蹄声沉闷,铜铃声却依然清脆。转过镇口的石牌坊,杨三爷回头望了望,暮色中的海棠镇像一幅褪色的年画,渐渐模糊在视线里。
红色印记
“清溪关上马蹄痕,海棠镇中红军情。”
据史籍记载,早在战国时期,清溪峡就是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一环。西汉时期,牦牛道由此更名“零关道”。到了唐代,川西节度使韦皋为和吐蕃通好南诏,在峡内设清溪关,零关道更名清溪道。从此,清溪关成了南方丝绸之路上的一座重要关隘,见证了无数的商贸往来与文化交流。
1935年5月,中央红军巧渡金沙江后,面临蒋介石“围歼于大渡河畔”的险局。为掩护主力部队向安顺场秘密转移,刘伯承部署第二先遣队佯装主力,沿大路疾行至大树堡渡口。这支由左权、刘亚楼、张爱萍率领的队伍,如同一把红色利剑,直插敌人腹地。
先遣队突破小相岭天险,进入甘洛县蓼坪村。彼时的村民因国民党“红军烧杀劫掠”的谣言而躲入深山,只敢透过密林窥探。红军战士默默清扫街道,在土墙上刷写“红军是穷人的队伍”标语,用行动打破谎言。夜幕降临时,左权、刘亚楼等将领在一株盛开的丁茉树下搭起帐篷,战马轻嘶,篝火摇曳。次日清晨,村民发现战士们蜷缩在屋檐下酣睡,无人擅闯民宅。这棵见证军民鱼水情的古树,从此被称作“红军树”,成为红色精神的活化石。
红军兵分两路向海棠古镇挺进。在十里草地尽头的老卡子哨所,先遣队遭遇川军刘文辉部残兵。敌军未及反应便被红军击溃,仓皇逃窜的敌军如鸟兽散。此战仅耗时十余分钟,却为后续行动扫清障碍。
等到黄昏时分,红军悄然包围海棠古城。城墙高耸,守军自恃“固若金汤”,却不知地下党已摸清布防。随着一声巨响,东门炸裂,红军如潮水涌入巷陌。此役后,50余名甘洛儿女踏上长征路,多数血染征途,为这片土地洒下又一层神圣的荣光。
正如聂荣臻元帅所言:“佯攻大树堡的壮举,是长征智慧的光辉注脚。”海棠古镇的红色印记,既是凉山大地上的精神图腾,更是中华民族砥砺前行的永恒坐标。在这里,每一寸土地都在诉说:山河已然无恙,吾辈更当自强。
九十载春秋已过,海棠花开岁岁新。当年左权将军拴马的丁茉树依然苍翠,树影婆娑间,仿佛能听见红军战士高唱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的铿锵之声。这座千年古镇,既承载着南丝绸之路的驼铃遗韵,更铭刻着中国共产党人“为有牺牲多壮志”的赤诚。当今天的我们用目光抚摸过城墙上的弹痕,当莘莘学子在红色课堂上诵读《强渡大渡河》,历史便不再是尘封于青册中的往事,而是为今人照亮前路的一把火炬。
古道新生
“天上流云散复聚,古道烽火永不熄。”
天上的流云千年如一日地飘过这片土地,时光的流转是那样默无声息,清溪道与海棠古镇的辉煌曾一度湮没于山林中。但那些从驼铃声声、马蹄铮铮里走过的历史,却从不会如烟消散,一经时间的椽笔挥墨,只会历久弥新。
2013年,国务院将清溪峡古道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甘洛县立碑划定保护范围,凉山州博物馆馆长唐亮率队徒步五日,以GPS定位、数码影像记录驿站、石桥与墓葬群,将其定义为“线性文化遗产”。海棠古镇的北城门于2012年升格为省级文保单位,城墙保护范围精确至基石外延20米,昔日的军事要塞,如今成为学者与驴友探寻历史的圣地。
在“红色+古镇”的文旅战略下,海棠古镇修复红军标语,打造“红军树”广场;清溪峡则被纳入长征文化公园体系,游客可沿古驿道触摸马蹄印,或在古迹遗址前畅想唐代丝绸之路的繁荣。更令人动容的是,新声于此萌发——西昌学院的“红色蒲公英”团队带领孩童用黏土塑天安门,以不织布缝红军包;田坝镇的羊毛街上,匠人仍以传统技艺编织彝族擦尔瓦,千年古道因文化交融而焕发新生。
今日再访海棠古镇,城门下的石狮静默如初,却多了当地人讲述红色故事的清亮嗓音;清溪峡内,建昌马悠然啃食青草,它们曾驮运丝绸与茶叶,如今成为摄影师的镜头焦点。甘洛县以铅锌矿崛起为“凉山明珠”,但当地人更珍视另一份财富:2023年,彝海结盟纪念馆将海棠、冕宁、会理的红色遗址串联成线,“重走长征路”的游客年逾十万。
古道的故事从未终结——它曾是商旅的求生之路、红军的信仰之路,今日则是文化的传承之路。正如凉山州委党校副校长胡绍青所言:“保护历史不是封存过去,而是让每一块砖石都成为活的教材。”当孩子们在红军树下诵读《七律·长征》,当工匠的织机声与峡谷的风声共鸣,古道的新声,正跨越时空,奏响民族精神的永恒乐章。
从韦皋设关的唐风浩荡,到红军星火的燎原之势;从马蹄踏碎深谷寂静,到文旅振兴的现代脚步,海棠古镇与清溪关始终是历史的亲历者与讲述者。它们告诉我们:古道不仅是地理的轨迹,更是文明的脉络;新生不仅是时代的回响,更是薪火相传的誓言。
穿过千年历史的烽烟,乡村振兴的画卷正在这片土地上徐徐展开,农文旅三大产业蓬勃发展。在这条镌刻着马蹄、烽火与理想的古道上,每一粒尘埃都承载着千年的重量,每一缕微风都吹送着未来的希望。
(文/杨心睿 蒋燕 图/胡小平)